這幾年的香港,只要說出學運和佔領這些字眼,很多人就會湧現出一幕幕時而溫馨、時而憤怒以黃色作主色的街頭場面。

在新自由主義之下,制度將個人抹殺。想要在吃人制度下像個人活下去,就只能組織起來對抗各式各樣霸權。但我們如何保證,我們構成的集體,不會成為我們討厭的威權呢?在我、我們、你們之間的區別中,如何一起去對抗權威之餘,如果不走上複製權威和依從較好的權威,可以如何去對抗權威?這些問題間中都會在某些聚合和行動結束後,不斷出現在思考的迴路之中。

blokada一片講的,雖然只是一場發生在克羅地亞一間大學一個學院的一次佔領事件,但其中有一些處事原則和視點,雖無法以片蓋全,但卻會觸動著人的神經去再想多一些。


影片簡介(節錄第十五屆香港社會運動電影節網站):

克羅地亞首都大學人文學院學生發起了一場佔領學院的罷課抗爭,以對抗教育商品化,爭取免費高等教育。

發起罷課的學生,以直接行動封鎖校園,阻止課堂進行。學生自發組成大會,交換異議,集體決策,進行一步又一步的行動 ,直至退場,為時34日。

在這個試著感知和實踐民主的非日常空間,運動亦要面對學院同學、教職員、媒體、工會、政府之間似近還遠的利害交換。在抗爭手段、決策討論、群眾參與等層面,此片展示了運動有更多推進的可能性。


大概是10年前的影像,整套片單就畫面、情節和場境的鋪排,都有種爽快和悅目。場境大部份是在學校內,小部份隨不同的示威行動走到街上。鏡頭看似都很隨意,但卻刻意對焦人臉,每每都拉很近,將大家的表情放得很大。片中除了主要官員和教師的人名外,基本上只有一個參加運動的學生的名字能和臉孔配上,其他一個名字都沒有。雖然都有鏡頭是跟著一些人走,,但是在不斷出現新臉孔,而這些新臉孔又作出重要的發言和行動,需要很仔細看,才能發現原來這次作出這個發言的人,其實是在某個時地做了某個行動。而不同的學生無論是造型還是行動,都各有個性,而所有剪輯進去的發言亦很有指標性,都很能煽動(?)人心,剛留意到這個人很有意思,下一秒就會被另一個也很有意思的發言者吸引到而無法認真記住鎖定任何一個個人。我喜歡那粗糙沒有太多設計,但很有現場感的畫面。滿是年青的臉孔讓校園感很強: 那些在面對大人物的會議上學生們的撲克臉,在會議/行動/面對傳媒前那些在同伴前的緊張和不安。那些在大會上正氣凜然的狀況,那些日常的時候耍的無賴,那些團結一致對抗大人的場面,那些說著髒話離開集會的狀況。而那些狙擊人物表情的近鏡,成功捕捉到那些手持資源的人的怪奇嘴臉,像是校長/教授/老師/工會領袖/政客/主流媒體等,他們為此議題而興奮想當年的樣子,對比後來因著自身位置利益而改變立場的虛偽樣子。

要說本片的缺欠,大概是剪輯上讓影像太過聚焦於學生大會上舉手投票的場境,留下一種發言便表決的印像。到底討論,至取得共識從而能開始表決的過程有沒有發生呢?雖然理解那是長達一個多月的大會,不剪輯就不好看,特別是中間那段以倍速快放的大會日常,雖然明白那是用以表達大會一直有發生,卻加強了那進出會議場所舉手然後結案的概念。雖然很多有意思的組織概念和行動宗旨有在對話中展示出來,但由於剪輯出來的對話,大部份都能是一些切中運動或是社會現況的精警對白,在如此密集但零碎的狀況下,反而容易令到那些策略上的亮點讓人不夠深刻,畢竟記憶會先被感情所管控。


就如本文一開始那造作的抒情反思文,有些場境總是會觸動著自己經驗。如果單單拿香港跟克羅地亞的狀況比較,無法不氣餒的。因為我們曾經驗過那段艱苦的時間,在打倒那些難纏的在細節之中的惡魔時付出了很多心力時間,那些細節我們記得一清二楚無法忘記,然後那成果又是那麼的微小;但藉由影像組織出來的運動,那些惱人的細節或因不足為外人道,或因就影片的流暢和主流觀感而沒有出現,我們會因為想要學習經驗而總是將別人條剪出來只有重點的廣告當作是詳細的攻略,羨慕著他們展示出來的成。這些那些,在看的時候,都會有很多難以對焦,或是過份放大,或是無法正視,導致比較失焦,只能不斷拉扯自身的經驗,去批判那些別人成功/自己的不成功,反覆強調那些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的實際操作漏洞。這種定義為借題吐苦水,會比討論來得貼切。

所以這本文的定位,將稍稍抽離自身經驗,純就影片提供的資訊作一些思考。

一是我們想要爭取某些現行制度不給我們的東西之時,我們該拉攏什麼人來一起進行爭取呢?
拉攏那些跟自己的群體其實是相依為命但因為有我們這群血肉墊著所以沒受傷的那個群體,其實真的是最能在罷工罷課取得最直接的行政效果。這場運動中主要是用罷課的手段去拉教職員們,從而打破原來學生=消費者vs教職員=員工vs政府=老闆這種關係,提出了一種新關係的想像,讓只建基於消費的供求關係,可以被輕輕的放下,從而拾回那種可以一起討論、決定、共存、只有先後沒有上下的關係。但現實中,這群人是最易操弄。他們最安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狀況,是現行制度的既得小利益者。他們沒有增修制度的權力,但擁有在制度下一切的執行寛度和可能性。他們最接近權力,所以最能反權力但又最容易屈服於小恩惠或小威嚇。而運動本身在有這群體的支撐其實真的可以高速進行和不費太多力氣,所以當這群人一退出的那一下,就會發生運動的能量被抽掉旳錯覺,決心因此動搖。這點可以參考英國礦工工潮之中,礦工和監工之間的關係。所以,在運動之中,除了民意外,還有那些人的支持是必須被爭取到呢?而這些人在運動中的進出,在運動中的人應該如何承受當中的上下波動呢?

二是在爭取一個議題能落實之時,我們拿著的論述是否就跟自己的追求無衝突?
我們以某一個大義來爭取某一群人的利益之時,一定會受到主流媒體的質問,特別是這年頭愈來愈多被收編於極權和資本家以維穩的媒體,亦有些不想著做大這個餅、只想爭吃在另一端的持份者們。而在這一個大義下,很容易被問:為什麼是這一群人?有什麼機制去防止利益被濫用。這在學運,特別是爭取免費教育之上,最難處理的問題。片中的學生就被問著:
a. 錢從哪裡來?(德文系主任)
b. 如何防止「養懶人」?免費不就會導致很多人一輩子唸書不工作嗎?(媒體)
他們以調動國家軍備來支持教育這個點,原則上沒有任何問題。用於破壞和供給壟斷世界的武器商的金錢,挪來使用,是很絕好。但是這筆錢為什麼是免費教育而不是其他事情呢?為什麼學生可以有優先權而不是其他更有需要的群體呢? 這點在影片中沒有見到這個討論出現,只知道他們強調免費教育是以前有,現在沒有了的東西。另外,就如何不會陷入養懶人這個狀況,他們以能入大學的人均是經過跟現在無異的考評制度,並需要遵從校內的評核制度完成課程。此答明顥無法說服媒體,因為他們除了金錢能操控人的行為這個制度外,其他制度都不相信。而從事情的另一面說起,「免費教育」便能達成「教育機會平等」這個論述本身有其瑕疪。學生站在既得利益者的角度之上說「能考進來就值得得到免費教育」這件事,並無法爭取更多人支持他們的論述。就這點而言,運動的不成功是不是在這種立論的時候,就早被決定呢?

三是如何決定運動的進退時機? 
持續現況甚至做一些更激進的行為,以將正走下坡的情勢和士氣扭轉? 協商退場從持續運動之中緊張的狀況中解放,再利用是次運動累積下來的人脈經驗再去組織下一場新的運動? 這中間其實很多「如果」在其中,而這些「如果」在現實的面前其實真的很虛無。現實就是學園已受到壓力不能再支持他們的罷課行動,而有一部份的學生們也因為將要面臨離開學校面對社會這個問題,希望能復學,從而能考試得到某些資格。這些都是現實,都是在談成功後理想的社會該如何時,必須面對的現實。那些現實就是高官可以隨便發怒離場,可以不回應大家提出的質問,可以向校方施壓,可以在學生們罷課時認真研讀政策的時候像個白痴一樣什麼都不做但仍然有薪水。而這些在體制內的成功者的醜態,卻無法成為運動繼續前推的動力,對官員們的發言的憤怒,並無法令更多人站出來。

佔據校園之所以能成為一種施壓,因為這是突如其來的改變,改變逼使人面對及反應,但佔據太久以後,這就成為了某種常態,而制度亦習慣了常態而產生出機制去應對,行動不再帶來不同的改變,便不能動搖制度,從而落入「鬥長命」的消耗戰狀況﹣互耗資源和民眾對自己的好感度。學生們明顯想避免這種「鬥長命」狀況,所以想在不被任何人搶佔功勞或是組織內部衝動做錯事前完結事件。但是如何處理這件事其實是很困難的,因為這是拿著一堆「如果」去說服別人,沒有太多道理可以掩蓋那種我們就是處在奇蹟之中,所以奇蹟將會繼續發生這件事。這種狀況就交由機制去處理,而這個機制就是大會。大會這個機制可以見到,其實也不太能夠處理整個問題,中間仍然有一大部份人不想做決定,也不打算決定去留的人在其中。這種狀況很大程度讓這個機制無法好好運作。然後,就是這個時間點應該可以問,當這個機制無法運作之時,是不是就指向著這場運動已進入尾聲,需要完結呢? 作為集體作決定的機制,大會不失為一個好的方法,但如果參加大會的人,對於討論的議題和投票的參與並沒有一種共同理解,即自己是持份者,將要為自身存在於此討論和投票決定的事負上責任的話,那這個大會其實有沒有存在的必要呢?在這場運動中展示了這一種: 如果大多數人決定了不再承擔責任,那就讓運動結束的狀況。跟多數人想著要佔領所以少數想要上學的人會在大會之中發聲要求一樣,當大多數人選擇不發聲和結束佔領的時候,那些少數想要佔領的人便以離場作為他們的發聲。但其實都退場了,這群人如果沒有繼續走在一起再做些什麼的想法,那這些決定算不算是為之運動的一部份呢?


撇去很多不同對於運動中的各種策略和推進,或是新自由主義影響下的教育問題等等,這條片其實也能以校園青春喜劇來看,其節奏爽快、人物個性鮮明和有劇味的對白,程度堪比日系那些學生會改革xxx的動畫。不得不提那些成了年的醜角,每一個的演出都很出色,完全符合角色設定的廢柴和肚滿腸肥度。這算是我經驗過,難得畫面和對白都能如此豐富的記錄片。(就我的經驗其實很小....)

這個世界用菁英主義把成就綁架了,當我們嘲笑階段式勝利時,就是中了這個陷阱。 或者從一開將整件事定義為實驗,亦即失敗也只是過程的其中之一,所有程序可以繼續修正、重試,直到成功。失敗乃成功之母不是一種自我安慰,乃是因著關係在實踐中那微小的累積,是能產生出強大的力量去將不正常的制度推倒的力量。而在學校,正是一個嘗試各式實驗的絕佳場所,而學生光環又是讓失敗可以被饒恕的絕佳時間。

或者這就是為什麼學生運動這麼有意思,教育不應該被商品化。


 

(故意捨棄了那可以長達三萬字也寫不完的討論及和香港狀況對比的討論,因為真的太長也好像說得有點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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